驚蟄春雷響起，風風雨雨綿密地籠罩著，雨季開始，春寒帶著冷澀的訊息。
　　彩墨美術用品社暫停營業的告示貼在鏽蝕的鐵門上幾近兩個禮拜，為了購添蘭竹毛筆，往返來回二三次，皆是落空而回。美麗的ＰＯＰ字體簡潔鄭重宣示停業消息，卻粗心遺漏加註何時恢復營業。這是開店一年餘來從未發生的現象，心緒揣測著各種不同理由，最後歸納，也許是年輕的夫婦倆相偕外出旅行去了。勤妻奮的年輕夫妻自從籌設成立此家美工用品專賣後，一直戰戰兢兢守在小小的店面努力經營，經常犧牲星期假日，常年鎮守忙碌地主持店務，起初還擔心店裡的生意是否能正常維持運作，而今看來，我的擔憂顯然是多餘的。看著年輕的夫妻同心協力撐起建立屬於自己的「家」及「事業」，常令我聯想侯孝賢為汽車公司拍攝一系列「家庭篇」ＣＦ電視廣告，那感覺極吻合小店及夫妻倆散發的味道，素樸且踏實，心底有著祝福及羨慕的雙層心情，畢竟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業，當為一輩子的未來用心經營，是件幸福的事！我想夫妻倆對人生的理念，應超乎常人的價值觀吧！在現今社會價值異質扭曲的情況下，金錢成為衡量的最後取向，可喜的是，仍有人願意堅持良心及德養，走過滿街林立柏青哥、電玩場所，墮落是現實呈顯的現況，心底盤旋人生的「美」該如何定義？如何追尋呢？與小店夫妻倆稱不上熟稔，詢問過夫妻倆是否美術系科班出身，驚訝的是夫妻倆皆非受過學院的基礎訓練，只是對藝術充滿憧憬，夫妻倆給人的感覺並不像精明的生意人，有著生意人般的伶牙俐齒善於銷售，待人卻是真誠懇切。每次來回彩墨停駐時間並不久長，與夫妻倆並未有多知己的深交，甚至連夫妻當初成立此美術用品社的構想及觀念，也一直未曾探究過。倒是真心感謝夫妻倆的德澤，願在此小地方經營並不容易迅速累積大筆財富的美工用品專賣店，提供許多的便利，免除往昔得遠至台中市購買的冗長路程。
　　已經一年多了，夫妻倆全心全意的灌溉，業務漸上軌道，也是該出去走走散心的時候了！我想夫妻倆必然也喜歡戶外的新鮮陽光、空氣，及原始大自然的風貌，也許夫妻倆現正徜徉於天地遨遊呢！年輕的夫妻懂得生活的藝術，我想。
　　時序進入春分，春寒持續著料料峭峭，風雨細緻地飄零著，春雷的淒厲不再，陰霾中悄悄萌生甦醒的歡愉。
　　彩墨終於拉開深鎖的鐵門恢復營業，久違了！店務依然繁雜瑣細，女主人如往常一般熱忱招呼來的顧客，俐落的身手忙裡忙外穿梭其間。依例向女主人淺淡打聲招呼後，逕自入內瀏覽，夫妻倆知道我的習性，從不會在我身旁嚕嗦一堆，何況現今往來的顧客增多，夫妻倆必須付出更多的心力應對各種不同習性的顧客；生命中有許多的責任和擔當，人和人之間，也可以有極為簡潔的交往方式，也許潛意識之中，我想和小店夫妻的情誼應是如此吧！我一直不喜歡以賓客之間看待消費關係，這也許是我喜歡彩墨的原因吧！
　　等至店務較清閒時，才前至結帳，整晚不見男主人的影蹤，順口詢問男主人的去向，女主人悠悠表示：
　　──我先生身體不舒服，在嘉義老家休養哩！
　　印象中壯碩的男主人，一向樂觀開朗，我關心囑咐叮嚀一番之後，踏出大門口，才注到畫架上擺設一幅牧羊人石膏像炭筆素描，筆觸及形體光影的變化，掌握的相當細膩穩當，一眼就可看出作者長期下過功夫，將肌裡表現的既成熟又深刻。佇足畫作前約莫七、八分鐘吧，囋嘆之中感念自己已很久很久沒畫素描了，素描是繪畫的礎石，也許彩色的油畫具有更大的視覺吸引力，有時人的眼睛，很容易讓繽紛的顏色給迷惑或是欺騙，而眼前這張平實黑白色調石膏像作品，卻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吸引我，沒有賣弄華麗的技巧，作者盡最大的心血讓畫作充滿力量，雖然這只是張基礎訓練的習作，卻讓我有驚艷的感覺，素描紙右底下的署名，一個我陌生的名字。
　　今晚老闆不在，由另一位陌生的婦人輔助店務。她向我詢問此作品的觀點，我連連稱道，婦人小心翼翼放低聲調，吐露驚駭的消息：
　　──這幅畫是老闆生前的作品，他已經往生了，十多天前深夜出車禍，被闖紅燈的肇事者撞死了……
　　接下去腦海一片空白，不知該如何整理內心被攪亂的情緒，回頭望向女主人，氣氛突然變得悽切，我裝作若無其事向老闆娘打聲道別，匆匆離開彩墨。
　　騎上腳踏車，生命的無常排山倒海一波波襲來，這段短約二公里回家的路程，竟變得漫長遙遠……關於生活，自己一直以為就是如此理直氣壯、平平安安毫無問題一天走過一天……絕少觸及生死離別令人猝然膽顫的事，猛然心驚，才知道自己是一隻大駝鳥，一夜之間，所有的問號在腦海不停逃躍。
　　回到斗室狹隘的房間裡，打開音響，絕別的輓歌「淚灑天堂」，歷經世故的老歌手，沙啞旋律緩慢吐露出孤獨與殘酷，當是為謝大哥守靈吧，以最樸素的方式。拿起紙筆寫信給天堂裡的謝大哥，觸及思緒，眼淚一滴滴沉甸地落在白紙上。二十歲入伍服役之後，立誓只把眼淚流在心版上，鍛鍊自己堅毅的果決。而今，心靈的堤防突然潰堤，無助的眼淚不能代表任何意義，世間人潮來來往往竟也如海潮漲落，生命的酒釀裡裝的是甜酒或苦酒？在迴輪的過程中，人生的完整變得模糊難以確定。來不及向生命說再見就跳過未來，沒有遺書的承諾，連遺憾都缺席了。沉默謙虛地畫著內心的世界，拒絕了繁華，卻拒絕不了命運的審判。
　　初春，在生命成長的季長，謝大哥卻提早謝世。這個世界，依然保持著清醒的姿態，向萬物預告美麗的消息……難堪的是，在世的親人如何面對往後的迢遙繼續生存？在生命轉折的地方，生活成為最重要的課題，對我而言，則是喪失一位知音的難過，淡如水的君子之交，竟發生終生不再相逢言歡的結局。
　　走到清明，雨季收斂起潑墨的豪放。
　　面對自己第二十九個生命的春季，認真盤算，即將邁入而立的我依然幼稚，面對生命的交接點，有著恐懼的畏怯。每年在父親的墳前，總會向父親傾訴一堆心情，雖然父親的影像早已沉澱不再清楚，隨著時光大河流逝，思念的心情日益增加。記得求學時代，一直不敢讓同學知道知道自己不完整的家庭，每每想隱瞞沒有父親的事實，自卑烙印在黯然的殘缺底，不敢讓同學到家中做客，面對清寒的傷痛是外人無法體會的。母親童養媳的出身，在舊時代的封建制度中受盡風霜的洗禮，眼見父親創造出成功的事業，卻得忍受冷落及欺凌的苦境，父親事業成功後，並不快樂吧！童騃六歲，父親往生遠行的時候，尚不能體會成人世界是是非非的錯綜情感，直到年歲漸長，被包裹在深層的天倫歷史，才解讀出其中蘊藏的血和淚！而這一切都已是過去式了，幸福的日子裡，是無法感受生活絕境的落魄與失魂。花落春猶在，人生的酒是愈釀愈香醇，卻也愈能體會出苦澀的悲情，在過度酒精中告別人間的父親，或許不知道這層意義吧！走過年少，走過一些的生離死別，我和父親一樣有著盲點，看不透也悟不透，廣漠的紅塵是親切或是現實？純真的年代早已結束，淚灑天堂，不確定是否會擁有一個完滿的未來？然而，完滿的定義又該如何詮釋呢？
　　──人生並不是一些破碎的片斷，而是一種如緀不絕的整體。好的和壞的摻在一起的整體。這就是人對完整，不是完美的固執吧！
　　鄭清文先生小說中，一段耐人咀嚼的人生。學生時代，常聽老師說學問智慧的追求永無止境；十九歲進入社會，經過社會現實一番的調教，才知道人性中的貪婪愚昧也如學問般永無止境，我已能體會父親在世最後一段複雜的思緒，在名利中翻滾，白手起家後的迷思，更難掌握理性的思考，迷失在功成名就裡，我想父親也知曉，旁人羨慕的眼光、不切實際虛榮的掌聲，並不能維持長久，直到心臟停止跳動時，父親仍在尋找答案吧！榮華飛過，苦難遺留人間，龐大的產業被掠奪而去，母親回首以往，總有空虛的疲憊，回想父親未被名利包圍前的樸素踏實，母親有著懷念的眼神，而現實的殘酷，一次一次打擊著手無寸鐵的母親，是宿命吧，命運陸續擄走母親三位至親，先是二位出世不久旋即夭折的稚子，等至生活稍顯富裕，卻面臨丈夫的嫌棄。沒受過教育不識字的母親，只知道一枝草一點露，生活再如何苦難，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……生命的輕重該如何判斷？想起剛辭世的謝大哥，生命恍然重疊在一起，有一種清醒在心靈昇華。
　　沉默的日子持續進行著，從春天翻越過夏天，陽光宣陽亮麗的透明，生存是首理性的情詩，不理會情緒的陽光風雨，是如何劇烈微妙的變化，依然持續著固定的節奏向前飛翔。
　　歷經風雨及陽光的洗禮，芒種來時，帶來果實成熟的前兆。
　　每隔一段時日，總會回彩墨探望，女主人的面容依然堅強，從不洩露內在的悲傷。一回，我帶著寫給謝大哥的信託寄謝大嫂代焚給天堂的謝大哥，原想只是致禮罷了，沒想到女主人歇斯底里飲泣：
　　──你知道的，我先生那麼壯的人，……怎麼會……怎麼會……
　　自己的心也跟著亂了、慌了，向來口拙的我，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話，只能呆立一旁，不知如何化解窘況。生命的脆弱，無法承受絲毫的刺激。謝大嫂思緒回到現實後，問我：
　　──你何時知道的？我會代我先生在墳前焚寄，謝謝你的關心。
　　我忍不住心中的自責，無言退出門外，只希望這世界充滿微笑、充滿和平、充滿關懷。在街道上胡亂盲目瞎逛，踩踏在硬實的路面，腦海一片空白，人間的許多問題很難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吧！
　　店舖租約到期，彩墨換了新店面重新出發，女主人婉拒任何人的幫忙，一肩扛起搬家的重擔。
　　白露來臨，收穫的季節不遠了。
　　人生的風景雖然不盡是好山好水，但也令人頻頻回顧。謝大嫂一點一滴重新尋回生命的重心，遭受撞擊的生命，雖然無法再繼續維持起初的完整，我卻在其中體會出殘缺的美感。人的一生畢竟不全然處於高潮或低潮，面對命運的撥弄，只有接受事實迎向正面。
　　一枝草，一點露。
　　霜降，東北季風提示著所有的經歷將成回憶。
　　在冷肅的季節，往大甲溪谷尋溯，乾涸的河床訴說生命的強韌，白鷺在岸邊建築穩固的家，成群悠閒自在的飛翔、棲息、繁衍。
　　走到大寒，北風淒厲掃過大地。
　　行至水窮處，困頓與拂逆皆成為支持生命的元素。該清理丟棄內心麈封的一大堆垃圾，看見生命正微笑。年輕早逝的歌手蔡藍欽，臺大來不及畢業，剛開始展現才華即已凋零，「這個世界」唱出了生命的共鳴：
　　在這個世界　有一點希望　有一點失望　我時常這麼想
　　在這個世界　有一點歡樂　有一點悲傷　誰也無法逃開
　　我們的世界　並不像你說的真有那麼壞　你又何必感慨
　　用你的關懷　和所有的愛
　　為這個世界　添一些美麗色彩
　　這些日子過得精彩萬分。
　　春雷響起，風雨再度綿密地籠罩，邁向而立，三十歲的驚蟄，生命的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