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爾回首九○年旅居台北追求理想的歲月,內心的悲歡依然交集,只是經過生活與現實的磨蝕與沉澱,從前熱情的生活是否只剩下一些紀念的光影?
  生命的關卡重重疊疊,常喜歡在忠孝西路的天橋上,眺望黃昏暮色中,赭紅北門的古意滄桑。擁擠的都市、迴旋的高架橋、雜亂阻塞的車潮及人潮,混和著奇特的生命氣息,登高望遠,讓自己置身在一片灰黑的水泥風景中。有人用「後現代」來形容這座城市的頹廢與華麗,倒底這是一方樂園,努力的人們都在建築自己的美夢吧!歲月是位高明的雕塑大師,時時刻刻雕琢都市變遷的容顏,盆地內的人文風景呈現成長的契機。直到現在,每回北上,仍喜愛先慢慢踱步上天橋觀望第一眼的台北印象,把種種的心情調理妥穩,再往重慶南路的方向尋找昔時的都市符號。
  祝福所有從鄉野投身都市奮力打拼的人們,背井離鄉的孩子終究會經歷一段胎記般的探索,在都市的邊陲,生命的成長充滿驚奇,尤其對移居都市編織美好前途剛起程的年輕人,城市的意義更隱含了光明的指標。
  久久未和桃園的阿賢連絡了,試著撥了幾通電話,皆找不到蹤影,心底暗忖不妙,疑慮朋友必定出了差錯,直到阿賢主動連繫,才知道在生命的轉彎處,阿賢果真跌了一跤。阿賢決定離開工作七年餘保險收費業務的生涯,聽筒的彼端沒有哀怨的語調,而是一種清明的思緒。和阿賢同陸戰隊相識,軍旅中結為莫逆,軍中歲月的最後一年,偕朋友嘉義水上鄉作客,阿賢的血液滲透著濃濃的鄉土情義,在仁義潭,我望著遠方,聆聽阿賢訴說不愉快的童年歲月,黝黑的面龐有著堅毅的神情。阿賢回憶孩騃時代,天色未清明即要幫忙母親挖掘水渠;父親卻每天醉酒,不事生產,家庭的重擔全倚仗母親支撐:
  ──我老父逐天醉茫茫,有時央暗就要四界去找,厝邊隔壁攏在偷笑,囝仔時感覺有這款老爸真見笑,想到內心彼時心內猶會驚惶。
  我能體會朋友心中存在的煎熬,每當阿賢於父親節託囑我代為郵寄禮物時,總會有著莫名的情緒不停翻攪,我猜想阿賢內心必然也有些矛盾的心情吧。對野鄉中成長的孩子而言,生命的歷程難免遇到波折與衝擊。仁義潭的風陣陣飄颺,潭邊聚集著放風箏的親子,親情的溫暖不禁油然而生。
  在嘉南平原上,那真是個動人的故事!生命的韌性與潛力,往往比我們的預估都要來得驚人,朋友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的個性,大抵與童年的磨鍊不無關係吧!退伍之後,阿賢離開嘉南平原,北上桃園都會,一直固守在保險公司裡工作。七年來,在灰色的都市水泥中耕耘,遠離泥土親炙,現代的都市農夫仍有生活課題,遇到解不出答案的時刻,阿賢早已習慣將工作不愉快,及生活的壓力發洩在卡拉OK或麻將上。看見阿賢在卡拉OK大唱時,大口喝酒抽菸的放浪,我不得不心急,樸素的阿賢變調了,我勸阿賢不要太「墮落」,他辯稱這是「快樂」,否則人生太苦、太悶了。我無力為生命的過程批寫任何註解,人生沒有標準答案。阿賢鄉下孩子的本性依舊,為人處事的分寸,拿捏的十分妥切,七年來從未向我拉過保險,詢問時阿賢語出驚人:
  ──我知道只要向你拉保險,我們朋友的關係就此結束,朋友之間不能有利害關係。
  近幾年來,每逢秋季阿賢家鄉祭典祈醮之時,總會南下和軍中的故友相聚言歡。阿賢的父親依然嗜酒,鎮日意識迷迷糊糊,阿賢身上擔負的責任太沉重,勤勞忙碌的阿賢會創造出什麼樣的人生風景?離開保險業後,阿賢仍然留居都市,在柏青哥店裡追尋未來。在常人的眼光中,這些都不是理想的行業,但阿賢自然有他個人的見解。我想應不能憑自己的主觀表達太多的非議,非常清楚極想脫離貧窮的糾纏,經濟極需改善。早熟的阿賢是個獨立自主的人,一顆良心仍在,願他能在都市中耕耘出一方綠油油的良田,一如故鄉嘉南平原般的盎然。
  站在天橋上俯瞰蜿蜒的街景,泛黃的記憶如膠卷般不斷播映,都市中的傳奇,無論如何說也說不盡、聽不完,只是其中的血淚斑斑。
  在土城的公寓中,昭旗兄利用狹小的空間,在五樓的窗櫺以花盆栽植遠植遠從台南東山帶來的九層塔,由於缺乏大地養份的供給,以及陽光日照的不足,葉脈顯得蒼黃羸弱,卻堅持對生命的信仰,不肯輕易凋萎。都市中不肯服輸的九層塔,我想這是所有鄉下孩子,在都市賣力生活最佳寫照吧。或許在都市生存真的需要冒險、探索的勇氣吧!工作或者生活有時很難釐清其安定的意義與目標。旅居台北的那段時期,正是台灣泡沫經濟的末期,盆地邊緣仍有許多的建築工地日以繼夜施工著。烈日下,仰望行走在鷹架上如螻蟻般的賣命建築工人,不禁發出微微的辛酸。當時台灣正被冠上「貪婪之島」,在社會亂象之中,這群身處底層默默打拼辛勤的無名英雄,用雙手建設。平凡該是實實在在、安安靜靜的生活吧,都市的歌謠有著另類的節奏,持續敲擊無窮的希望。來自南部的阿清,結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,留稚齡的女兒和年邁的雙親在荒遠的岡山故鄉,為了找尋謀生的機會,獨自在台北工作、生活。阿清回憶起軍中生活,眼神便乍然放亮,聲調愉悅地回溯軍中好友喝酒、上按摩院的種種荒唐,那熟悉的畫面我感同身受,只是破曉天明後,阿清又得獨自面對生活壓力,把生命奉獻給印刷廠,暫時遺忘過往單純美好的歲月。
  在天空和城市之間,天橋的世界很開闊,卻也很狹隘,視野總是被層層的建築給抵擋,紅綠燈一站緊接著一站閃爍,地平線總無法看透,想起阿賢的話在空中迴蕩:
  ──以前在軍中,日子雖然過得慢,但總有一寡希望,感覺還有前途;現在退伍了後,才知影攏無希望,只是工課做了一天又一日。
  自己歸回故鄉之後,渡過一段行走肉、節節敗退的黯然生活,幸運的是美麗故鄉提供了療傷止痛的地方,生活累倦的時候,便到河堤歇息,看流水、觀浮雲,在河堤上可以無拘無束的散步、坐著、躺下,不必在乎天橋上其他行人投射的眼光。大甲溪如母者般的容顏,親切中包含原始的撫慰。心靈的故鄉在粼粼的波光中,演唱起兒時的童謠,好山好水,聽歌的人是幸福的,尤其故鄉的旋律是如此輕快而有味道;常常在河堤就渡過整個寂靜的下午,縈繞著悠悠的水聲、蟬聲、風聲……
  年過六十的母親已漸老邁,卻仍堅持辛勤的勞動,日復一日,除了料理家事,還為附近一家工廠掌理中、午餐的工作。自己是個不孝的孩子,整日下來,難得和母親聊上幾句話,母親是寂寞的,長年下來,母子也習慣了彼此的生活模式。前些年生活潦落之時,母親從未說過重話,只是默默承受我的叛逆。也許在母親的心中,只希望我能過「正常人」的生活吧!不要有太多不切實際、天馬行空的理想,本本份份待在鄉里安份做人,如此而已。雖然現今每天陪伴母親,然而真正陪伴母親身旁卻是有線電視及電話,看見母親藉電視節目或和姐姐聊上些把鐘頭排遣寂寥的時光,心中常極為不忍,卻又不曾主動關懷過母親。看過一齣探討日本老人問題電影「花之一枝春」,片中述說罹患老人癡呆症的考古學教授,面臨的種種情境及煩雜瑣碎問題:當教授漸喪失持生的基本能力之後,家人的生活秩序也跟著面臨失衡的窘況,為維持家庭的正常作息,兒子不得不把父親送往安養院。老教授在醫院遭受不人道的照顧醫療,被院方捆綁在病床上得彈不得,兒子探視父親之後,不禁痛哭失聲,於是退院領回父親,載著父親往故鄉歸回。路途休息中,當兒子扶著父親觀看湛藍汪洋大海,老教授雖然失去表達的能力,仍激動著對海洋聲嘶力竭呼吼著……隔天,母親帶著孩子匆匆趕回故居,一家人在鄉下簡陃木屋中團圓,重新建構出新的家庭天倫。從繁複的東京回到純樸寧謐的老家中,原本已自暴自棄的老教授,變得如嬰兒般的童真起來……
  前些日子,大伯父及伯母相繼入院的消息傳來,偕母親至醫院探望,發覺時光暗催人老,伯父的面容變得極為削瘦,兩位老人家特別害怕孤單,堂哥暗中交代離開時不要打招呼,免得伯父、伯母亂想。走出醫院,天空正飄著毛毛細雨,一些關於老人問題不禁在腦海盤旋起來……
  記得高中時代,曾和同學們探視仁愛之家,面對安養院中流露的暮氣,與接近死亡的氣氛,令人心生畏懼。無法想像居住其間的老人們,整天無所事事的生活,是如何天天重覆著孤寂的時光,離開仁愛之家,同行的夥伴皆顯得沉悶不已,青春與死亡的對比。當時年紀太輕,無法承受生命的嚴肅課題。直到入伍服役,認識一些老士官長,才慢慢踏進老人內心世界:第一次見到連上編制老士官長的濃眉大眼,心底不免敬畏恐懼,經過常年累月的相處,才發覺人性的可愛,老士官長的明理及嚴格,有著典型長者的軍人風範,私底下大夥極易相處。曾在營外遠遠目睹士官長,幫忙陌生人發動摩托車的景象,在真實的生活裡,士官長是個平易樂於助人的老者。「老兵不死,只是逐漸凋零」,時代跟被謔諷為「老芋仔」的大陸籍老兵,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,導致他們飄洋過海,面對一個與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天地,烽火之後卻也已是油燈將盡之時,何謂「家」,何謂「天倫」,何謂「完美無缺的人生」,對於這些一生盡忠國家的老人而言,實在難以確定啊。一次,在軍營放假,搭計程車路過屏東榮民之家時,突然衝出一位老榮民,意圖撞車自殺,計程車司機早有預警踩下剎車,避免一場驚險,重新上路司機先生隨口大罵:
  ──這些老芋仔,真正夭壽,常常來這套,想要這樣領一筆保險金給大陸的親者,真正缺德喔……
  錯亂的生命該由誰負責?究竟有誰來為這些卑微的靈魂,奉上真摯的祝福?飄泊的一生,是否覓得避風的港口?
  生命的終點,該如何從容走過完整的一生呢?所有孤單的老人們,又該何處尋找慰藉與依歸?希望大家過得好、過得幸福。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,河堤的風景已有寒意,東北季風親臨河谷,垂釣者享受期待的樂趣,又是成熟收穫的季節,田野飽滿的稻穗預約豐收的承諾,兩岸的風光滌清無由的悲觀。再過不久,我想將會接到阿賢每年固定祈醮宴客的訊息,豐饒的嘉南平原有年輕踏實過的痕跡,平原的景緻帶著粗獷的美感經驗,回憶多年前搭乘夜車經過北迴歸線記念碑時,天色迷濛的平原風光,想像阿賢在寒意中挖掘水渠的畫面中,不禁微微歡愉起。喜歡流連卡拉OK的阿賢,聲帶極富鄉土的味道,音調中充滿豐沛的感情。多年前,一位老歌手有感而發,譜寫出真誠動人的歌謠「紅瓦厝」,不知道朋友是否聽過,也許下次如有機會再和阿賢去卡拉OK,我想點這首歌讓阿賢好好發揮,想必阿賢也會感動歌中深沉的涵蘊:
  在彼粒山腳 有一間紅瓦厝
  厝邊縛一隻老水牛 有看著雞鴨無看著囡仔
  稀稀微微紅瓦厝
  在彼粒山腳 有一間紅瓦厝
  厝後放一寡歹農具
  過溝的菜園 有一對老翁婆
  做食掘甲背脊龜龜龜
  啊嘿是誰的序大人 放乎伊治彼做粗重
  伊的子是走叨藏 連孫仔也無來鬥相共
  孤單的老翁婆 孤單的老翁婆
  您的子佮您的孫哦 何時才會返來蹉跎
  鄉土的歌從從容容地唱著,走在河堤上,幾乎可以清晰感受出土地與臍帶連繫的脈動。返鄉之後,村里的變化驚人,年輕同輩大多轉往工商創造天下,往昔的長輩漸已老衰,荒蕪閒置的農田逐漸增多,只有大甲溪無私哺育大地子民,悠然偕同歲月一齊旅行,繼續譜寫動人的音符。
  站在歲月的天橋與河堤交會的方位,聽到大地協奏真摯壯闊的旋律,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執著地流浪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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